凿壁偷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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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名府城北有所小宅,院子不大,却很典雅,这家家主名叫陆文举,已过古稀之年,虽须发已白,但精神矍铄。
宅内除了发妻曹氏外,只有一个丫环,一个厨娘,还有个老仆人陆成,儿孙们住在别处,陆文举好清静,住在此处颐养天年,没什么事,他也不让儿孙们过来打扰。
每年中秋前和春节前,都会有个老者来陆家门前磕几个头,也不进门,磕完就走,多年来从未改变。
这年中秋过后,陆成对陆文举说:“老爷,今年赵掌柜没有来,是不是已经......”
陆文举叹了口气,说道:“要么是重病不能行动,要么就是过世了,快七十的人了,哪天走都正常,你托人去打听下,若是不在了,就替我去他坟上祭奠一下,告诉他我知道了。”
五日后有了消息,那个赵掌柜果然去世了,按陆文举交代,陆成去了趟卫辉府。
这个赵掌柜是谁?为何经常来陆家门前磕头?
他与陆文举是朋友,若是,为何不见面,若不是,为何要去祭奠?当陆成返回回禀时,主仆二人的一番对话,揭开事情真相。
三十多年前,卫辉府有户姓赵的商家,老主人叫赵怀,年过六旬,他与老伴儿身体不好,绸缎庄由独子赵子义打理。
赵怀是个大善人,府城内外受他恩惠的人非常多,其子赵子义也是如此,善良正义,父子俩在府城声望很好。
当年陆文举三十七岁,新调入此地做推官,上任不久,府城发生一起杀人案,牵涉到“赵记”布庄的一个小伙计。赵家父子对下人很好,赵子义听从父亲吩咐,为这个小伙计奔走喊冤。
十日后案子真相大白,这个小伙计是冤枉的,也是因为此案,陆文举认识了赵子义,对赵家的仁义颇为赞赏。
两年后的一天,赵家突然发生命案,赵子义的继室许氏,和隔壁邻居刘平,死在赵家佛堂,赵子义直接到衙门自首,说发现妻子与刘平偷情,故而杀之。
陆文举对此很是惊讶,想不到赵子义这等良善之人,也能做出此等事,结案后,带差役去了赵家,勘验现场。
进入赵家大门,前院左侧院墙有道月牙门,过了月牙门,就是赵家偏院,院子不大,只有三间正房,这是赵家当年的老宅,佛堂位于最西屋。
进到屋内,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,刘平倒在佛龛下,腹部和脖颈中刀,许氏半躺在床上,胸部中刀,两人都是身着内衣,佛像上溅着鲜血。
再往里看,床头旁边有个衣柜,此时已经挪动位置,后面露出个洞口,成年人猫着腰便可过去,而隔壁就是刘平家。
按当时律法:凡妻与人奸通,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,登时杀死者勿论。也就是说,赵子义杀死正在偷情的妻子和刘平,不用担负罪责。
可毕竟是两条人命,还需审明情况,递交都府,所以陆文举留下差役继续查验尸体和现场,自己将赵子义带回衙门,先询问下过程。
街坊四邻得知情况,纷纷给赵子义求情,见此情景,陆文举很是感慨,心想:“赵家平时以善待人,有此回报也属正常。”
为了打消街坊四邻的顾虑,陆文举简单说明情况,大家得知赵子义不会受罚,也都放了心,纷纷散去。
公堂之上,赵子义徐徐道来。他的原配妻子姓秦,生有一子一女,九年后病故,赵子义念及夫妻之情,不愿再娶。
赵怀夫妇虽然称赞儿子不忘情,但正值壮年,怎么能单身一人,况且家里也需要个女人操持,于是再三规劝,终于在五年后,儿子同意续弦。
也就是这年冬上,三十三岁的赵子义,续娶二十岁的许氏为妻,许氏虽出身普通人家,但长相貌美,其父是个裁缝,纯良厚道,曾受过赵怀大恩。
过门后,许氏孝顺公婆,疼爱继子继女,家务操持的也不错,这让赵子义很欣慰。
两年后,赵怀生了病,一直不见好转,便把家业交给儿子打理,自己颐养天年,当年开春儿,许氏对丈夫说,想把偏院儿西屋布置成一间佛堂,为公公祈求平安。
赵家人都不信佛,几十年来从未进入寺庙,许氏信佛,成婚后去过庙里多次,她的这份孝心,打动了赵子义,就同意了。
每日吃过午饭,许氏都会去佛堂诵经,一呆就是两个时辰,家人虽不信佛,但也明白,别人诵经时不能打扰,所以许氏礼佛时,家里人都不去偏院儿,赵子义每日都在布庄忙活,早出晚归,更不会打扰妻子。
就在不久前的一天,有个老主顾来到赵记布庄,想查一下两个月前进的那批货有多少,原因是他铺子少了货,怀疑伙计所为,可自己的账簿又找不到了,故而来赵记查询。
说来也巧,昨日赵子义回家盘账,账簿落在家里,没有带到铺子,他便让老主顾在铺子等候,自己回家取账簿。
谁知回家没有找到,赵子义印象很深,昨晚是在卧房盘的账,并未去书房,账簿八成是被妻子收起来了。
此时正值晌午,是许氏礼佛的时间,以往不会叨扰,但为了赶紧拿到账簿,赵子义便去了偏院儿。
佛堂门关着,赵子义在外喊了一声,里面传出许氏的声音:“相......相公,您稍等一下。”言语中略带一丝慌乱,不过此时赵子义脑中只有账簿,并未在意。
不一会儿,许氏开了门,脸色微红,赵子义问完账簿之事,随口问道:“娘子脸色为何发红,是不舒服吗?”
许氏有些惊慌,转瞬即失,说道:“没......没有,前日买的香不好,烟气太大,被熏到了,没事儿的,账簿我放在你书房的书架上了,就在第二层,你去取吧,我还要诵读一会儿。”
“行,那我自己去取,你不要太操劳,跪久了不舒服。”赵子义说完,转身去了书房。后面出来许氏的声音:“多谢相公挂念......”
果如妻子所说,账簿就在书架上,赵子义拿到后,赶紧出屋,不想让老主顾久候,可当走到大门口时,突然觉得有些不对,问老家人道:“何叔,今天有人来过家里吗?”
何叔名叫何才,是个老光棍儿,早年在赵家铺子做伙计,赵怀可怜其无依无靠,后来就让他在家里做了门房。
他听完赵子义所言,接口道:“少爷,今天没人来,老爷夫人爱清静,好久没人来打扰了。”
“哦!知道了,没事了。”说完,赵子义大踏步出门,路上依旧在想,就是觉得妻子有些怪异,不过时到了铺子,又忙活起来,就把此事忘了。
转眼过去半个月,这天,赵子义请两个商客去吃酒,隔壁房间的客人声音很大,这边听得真切,那边几人又喝又聊,说的都是些偷情养汉的荤段子。
其中一人的话,引得赵子义心中有了波澜,这人说:“哎!但凡偷情的女子,就算心里再沉稳,也有露馅的时候,你若自己观察,肯定发现不妥之处。”
这话在赵子义心中留下印记,接下来的几天,他对妻子许氏留意了许多,这一关注,还真发现了不妥,以往妻子不太喜欢打扮,穿着也朴素,可最近却注意了许多,身上脂粉气挺重,衣服也穿得华丽。
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,赵子义留了心,可妻子平日并无外出,就算回趟娘家,也会提前告诉禀告,基本都是自己陪同,也问过何叔,知道平日并无他人往来。
赵子义认为自己多心了,有些愧疚,可这天女儿的一句话,却让他又生疑心。
这天一早,八岁的女儿秀蓉非要缠着自己去铺子里玩儿,赵子义疼爱女儿,只好带着她一起去,路上,秀蓉噘着嘴说:“娘亲在佛堂里诵的什么经呀?害怕别人打扰,前天中午我睡不着,去那里找她,娘亲好一会儿才出来,红着脸训斥了我几句,要我以后不许去,哼!有什么大不了的,不去就不去,我跟爹爹去铺子玩儿。”
“哈哈!秀蓉想做铺子掌柜么?这比你哥哥可强多了。”赵子义嘴上虽然这么说,但心里打起了鼓,想到那天见到妻子的神情,疑心大起。
从第二天开始,一到晌午,赵子义就借故回趟家,其实是去佛堂门口偷窥,等到了第五天,发现了端倪,里面隐约传出男女欢爱之声。
“这个淫妇,竟然与人偷情,可恶!”想到这儿,赵子义就想冲进去,可转念又一想:“门口未进人,院墙又高大,奸夫何来?难不成是听错了,或是有神怪?还是再听一听吧。”
打定主意,赵子义继续偷听,约莫过了两刻钟,里面一男子说道:“我得走了,一会儿得去粮铺买些豆子。”
话音落下片刻,传来重物挪动之声,随后恢复平静,赵子义赶紧抽身离开,躲到院角儿,不一会儿许氏出来,随手关上门,回了后院儿。
赵子义已经气炸了,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听得出来,是隔壁邻居刘平,刘平的父亲叫刘大用,母亲姓于,家境贫寒,赵怀可怜这家人,就出钱帮刘大用开了家豆腐坊,他家才慢慢小富。
刘大用已经过世,刘平五年前也成了家,妻子姓田,还没有子嗣,他长得身高体壮,样貌很是俊朗。
不念恩情,勾引恩人主母,这等忘恩负义之人,禽兽不如,可他是如何进来的?带着疑惑,赵子义进入佛堂,一番查验,发现了衣柜后的那个洞。
赵刘两家一墙之隔,那边就是刘家东屋,平日里是放豆子的,无人居住,刘平这个贼子,竟在墙上凿了个洞,过来与许氏私会。
赵子义越想越想越生气,就在两日后趁二人偷情之时,持刀闯入将两人杀死
前因后果一一道来,陆文举也明白了案情,这时候,勘验现场的差役已经回来,并无其他疑点,去往刘家的人也回来了,刘平的妻子田氏和母亲于氏被带到公堂。
田氏可能有一肚子怨气,直接说出丈夫和许氏的私情,原来刘家念着赵家恩情,刘平经常送豆腐过去,认识了许氏,许氏见刘平强壮俊朗,起了歪念,刘平也是个好色之徒,见过几次以后,两人生了情愫。
赵家是有脸面之人,许氏不能随便出门,刘平也不能经常来送豆腐,容易惹来怀疑。
或许老天有意帮忙,有一天刘平在东屋干活,发现墙上有个鼠洞,那边就是赵家佛堂,他大喜过望,就把鼠洞凿大,直通另一边,这样一来,就能和许氏经常私会了,而且非常隐蔽,旁人难以察觉。
田氏是枕边人,也会偶尔去东屋取豆子,一年前她发现了此事,婆婆于氏也知道了,可这对母子却不许田氏外传。
田氏想着,若丈夫能够回头,此事也就算了,可她没想到,丈夫隔三差五就从墙洞钻过去,与许氏私会,作为妻子她难以忍受,不免唠叨几句,结果被婆婆数落,被丈夫毒打,她一个女人家,娘家又没了人,还能咋地?
今日丈夫东窗事发,被人杀奸,属于咎由自取,田氏趁机大倒苦水。
儿媳承认此事,于氏也不敢隐瞒,陆文举没有责难田氏,准其改嫁他人,于氏之过与儿子刘平相同,都是忘恩负义之人,顾念其年老体弱,没有判杖,游街三日,以儆效尤。
情况都已属实,按照律法,赵子义无罪开释,许氏娘家人无言以对,拉回女儿尸体草草掩埋,于氏也把儿子给葬了,此案也就结了。
五日后,陆文举审理了一桩斗殴案,结案后,仆人陆成说:“大少爷,你看今天这几个斗殴的,三个人打一个,都吃了亏,可见身大力不亏,这话是有道理的。”
这句无心之言,竟让陆文举对赵子义案有了疑惑:“那个刘平身强体壮,比赵子义高了半个头,还年轻十岁,怎么会被轻易杀死。”
想到这儿,陆文举对陆成说:“你去把陈仵作叫来,我有话要问。”
陆成出去不久,一个中年男子进了后堂,对陆文举施礼:“老爷,传唤小的有何事情?”
“陈仵作,那日你勘验许氏和刘平尸体,回来后和我禀报,当时我忙于审案子,没有太在意,你再说一下,我记得那天你有个疑点。”
陈仵作道:“回老爷,那天小的是有个疑点,许氏和刘平身上的伤,可能不是同一把刀造成的,现场的那把,应该是杀死刘平的,杀死许氏的那一把,应该比现场的那把窄一些,小的当时有些疑惑,可不敢确定,还有一点,许氏和刘平不是同时死的,估计相差五六个时辰。”
“哦!知道了,没什么事儿,下去吧!”
陈仵作走后,陆文举陷入沉思,陆成跟了陆文举二十多年,了解他的心思,凑上前问道:“大少爷,您是不是觉得那案子有蹊跷,是不是认为许氏和刘平不是同时死的,不符合杀奸罪中的登时杀死。”
陆文举一笑,说道:“你跟我多年,接触过不少案子,看来大有长进,我思虑的就是这个,刘平人高马大,三个赵子义也未必是他敌手,再说当时情急,又要对付两个人,赵子义如何做到当场击杀二人?况且凶器不是一把,死亡时辰也不相同。”
陆成想了想说道:“大少爷,我觉得有一种可能,赵子义先杀了许氏,刀卷了刃或是折断,换了把新的,然后披上女人衣服,装扮成妻子,背对墙洞坐在佛堂,刘平进来时未有防备,这才被杀死。”
“嗯,我也是这么想的,可要是那样,赵子义就得受到惩罚!按律杖责八十,闹不好落个残废,而且那样判,对他名声也不好。”陆文举说完,叹了口气。
陆文举做了多年推官,一直秉公执法,绝不徇私,可赵家大善之家,刘平又是忘恩负义之辈,若未此事杖责赵子义,确实不忍。
陆成知道少爷的心思,也知道他的秉性,虽然能为案情出谋划策,但怎样抉择,自己就不好说话了。
时间一天天过去,陆文举的心也在一天天煎熬,放过此事,那就违背了自己为官之道,若秉公执法,又在情理上于心不忍。
几日后,就在陆文举难以定夺之时,赵怀不顾年老体弱,带着儿子赵子义来到衙门,要求官府以律治儿子之罪。
所谓知子莫若父,这些日子,赵怀观察儿子有些异样,严厉询问,赵子义说出实情,原来他自幼读过书,了解律法,知道当场捉奸,杀死奸夫淫妇是无罪的,可刘平人高马大,自己不是对手,闹不好反被他所害。
但若报官,二人会受到惩罚,可也只是杖责之刑,并不是死罪,这样又难解心头之恨,所以思来想去难以抉择。
那天临近五更,赵子义醒来,恰好听到旁边的妻子在说梦话,口中竟念叨着刘平,作为丈夫,这如何受得了,他气血上涌,去书房拿了把尖刀,一下刺进许氏左胸,许氏当场身亡。
或许是力气太大,刀被卡住,等拔出来时,刀刃卷了,既然已经杀了妻子,那就不能放过刘平,此时赵子义也豁出去了,他把许氏抱进佛堂,塞在床下,早上父母问起时,说妻子今日斋戒,一早就在佛堂诵经,父母并未怀疑。
赵子义去布庄安排好事情,转头回家,他重新找了把尖刀,磨的锋利无比,然后穿上女装,扮做妻子模样,背身坐在佛堂内,希望刘平今日能来。
晌午时分,柜子发出响动,刘平果然来了,他做梦也没有想到,背身坐着的是赵子义,也就是这份大意,让赵子义有机可乘,一刀入腹,一刀割开脖颈,当场殒命。
赵怀也懂律法,知道儿子此举要受杖责,若是其他人,或许选择包庇,毕竟衙门已经结案,没必要前去讨打,可赵怀一辈子磊落,不肯做此自欺欺人之举,故而带着儿子前来自首。
赵怀此举,令陆文举大为敬佩,他瞬间做出选择,案子仍然按照之前所判,卷宗整理完毕,上交都府。
几年后,陆文举厌倦了官场中的尔虞我诈,提前致仕,回到大名府陪伴父母,父母过世后,他找了个僻静小院儿,单独居住,修心养性,安享晚年。
陆文举高抬贵手,赵家人很是感激,后来,赵子义打听到陆文举的住处,每年中秋和春节前,都会前来感谢。
对于当年之事,陆文举的心里是矛盾的,高抬贵手违背原则,秉公执法又于心不忍,所以不肯与赵子义相见,这也就是赵子义在门口磕上几个头,转身离开的缘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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