犬欲

石凌县里，长相秀美的清芬，正坐在油灯下，给钱秀才做着一件里衣。她想好了，过了今夜，她就要去县里最有钱的王员外家，签下契书，卖身为奴，好换取钱财，养活自己的丈夫和儿子。

内屋里，钱秀才脸色蜡黄，半躺在床上。

钱秀才是书墪里的教书先生，本来靠着这份束攸，家里过的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生活，但是请个丫鬟，过个普通人家的生活，还是没有问题的。

妻子温柔贤淑，儿子聪明伶俐，三口之家，温馨而甜蜜。

可是天有不测风云。有天，钱秀才刚从书墪走出来，就被蹲在路边的一条黑狗狠狠地咬了一口。钱秀才当时就痛得昏死了过去。要不是周围的人，及时过来把那条黑狗赶走。钱秀才就得把小命交待在那里了。

幸好离这不远处，就有一个医馆，众人合力，把钱秀才抬到了医馆里，及时救下了他一条命。

可是被咬的那条右腿，却是大面积腐烂，用尽了所有办法，才保住了那条腿。只是腿虽然治好了，却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了。只能一瘸一拐的，跛着走了。

钱秀才就这样失去了书塾的工作。读书人，讲究一个颜面。跛足的人，不适合出现在书塾里。

没有了稳定的收入，一家子的生活，立刻陷入了困顿之中。家里的积蓄，也所剩无几了。

清芬只能每天出去给人浆洗衣服，晚上回来继续在油灯下刺绣。这得来的银两，只能勉强让他们一家填饱肚子。

可是钱秀才自从被黑狗咬伤后，还多了个夜里狂吠的毛病。

只要午时一过，他就会在屋里，像狗一样拼命地叫喊。因着这个毛病，看了许多大夫，每日里都要吃药。

又要吃饭，又要买药，清芬挣的那些银子，也支撑不住了。

钱秀才想要再找个书塾做事，却没有人愿意雇用他。

无奈之下，清芬打算把自己卖了，入府为奴，去大户人家里做个老妈子，多少能挣点钱回来。

她回家和钱秀才商量，钱秀才当场就发了脾气：“我还没死呢。这个家里，还不到需要我典卖妻子的时候，你多少给我留点颜面吧。”

“一个大男子，连自己的妻儿都养不活，到头儿还要妻子自卖自身，你让我以后怎么有脸活着。”

“这事不要再说了，我会想办法，你还是安心做着自己那两样活吧。”

缓了缓语气，钱秀才又道：“我看那药也没有什么成效，实在不行，就不吃了吧。”

清芬大惊：“不行，你本就靠着那药控制病情。如果不吃，病情厉害了，到时候更麻烦。”

钱秀才没再接话，只是低头沉思。

隔日，钱秀才一早就爬起来。不顾别人的眼光，跛着脚，一路往前走去。

他想去县上最大的书肆里碰碰运气，看看能不能接个抄书的活。

街上很繁华，他想去的书肆，就在这条街上的最北头。

迎面有个道人，举着幡子，向他走来，嘴里还喊着：“算命了，十文钱一卦，不准不要钱。”

俩人擦身而过的瞬间，道人扭头冲他喊道：“这位公子，算一卦吧，很准的。”

钱秀才脚步顿了一下，他倒是想算，无奈身无分文啊。

仿佛看出了他的窘意，道人说道：“今日有缘，随送一卦，公子有兴趣吗？”那清亮的眼神，紧紧地盯着钱秀才的额头。

这道人，正是声名在外的青阳道长。今日无事，跑来下山来闲逛来了。

没想到闲逛，还真能逛出点事啊。

此时，看着钱秀才那隐约透出一丝青色的额头。手里悄悄捏了个诀，状似无意地一弹。

钱秀才只觉得一阵凉风吹过，额头上一片清凉。他可不知道，只是这转瞬之间，青阳道长就救了他一命。

躬身朝青阳道长施了一礼：“那小生，就恭敬不如从命，接受道长的好意了。”

“你之前是不是被一条黑犬伤过？”

“你这条腿，就是拜它所赐吧？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，钱秀才那跛了的腿，青阳道长胸有成足地说道。

“道长慧眼，正是如此。”钱秀才一惊，想不到青阳道长一语道出真相。

“现在每天晚上，都会发出犬吠声？”

钱秀才服了，这不过是打了个照面，青阳道长就把他的事情，全都料中了。

“求道长救我！”

“唉，孽缘啊！前世的因，后事的果。”边叹气摇头，边咕哝了一句。钱秀才听不真切，追问了一句：“您刚才说什么？”

“没什么，你现在先回家吧。晚上我过去找你。”说完，青阳道长飘然而去。

仿佛他的出现，就是为了偶遇钱秀才。

是夜，月圆时分。钱秀才在屋里来往地踱步。说好了的，青阳道长怎么还不来呢？

再过上半个时辰，他就又要开始犬吠了。

青阳道长，此时正举着他的长剑，悠哉悠哉地在路上走着。

抬头看看头上的月亮，皎洁如光。

“是时候了！”随着一声低语。几个跃起，他快速地向钱秀才家里跃去。

钱家院外，一条黑犬，正呲着牙，冲着钱秀才的屋子，做张嘴狂叫状。随着它的嘴一张一合，屋里传来了钱秀才拼命压抑的犬吠声。

青阳道长几个起落，跃到黑犬跟前。拔出长剑，剑气直指黑犬。

“大胆妖孽，在此作乱，还不快快束手就擒。”

黑犬被剑气所伤，倒在地上翻滚了几下，强撑着爬起来。知道自己不敌，毫不恋战，转身就逃。

“哪里逃？”青阳道长一剑甩出去，扎在了黑犬的腿部，顿时血流如注。

屋里，钱秀才和清芬，听到声音，也跑出了出来。

正好看到那黑犬被青阳道长，一剑击中，倒在了地上。

看到他们出来，转头看向钱秀才。

钱秀才从它的眼里，竟然看出了一丝怨怼，不由打了个寒战，默默地朝青阳道长身边靠拢。

青阳道长过去，收了自己的长剑，竖起两指，朝黑犬点了一下。本来硕大的身体，瞬间变成了一只身型瘦小，毛色黑白相间的蝴蝶犬。

长叹了口气，青阳道长冲钱秀才说道：“看着是不是很眼熟？”

点点头，钱秀才拖着自己的跛足，慢慢地靠近那只蝴蝶犬。清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，紧紧拽着他的衣角。

“玉儿？是我当年养的那只小狗，玉儿？”钱秀才惊喊道。

“是她！”青阳道长仰头四十五度望着天边的皎月。

“你要不和她聊聊，问问她为什么要伤害你！”

“她会说话？”

“那她岂不是......？”钱秀才颤声问道。

“呃，也可以这么说吧。”

原来，这是钱秀才年幼时候养的一条小狗。他给这条小狗取了个好听的名字，叫玉儿。

玉儿每天陪着他玩耍，温书。一人一犬，无时无刻，不在一起。

可以说，玉儿温暖了他童年的时光，又陪伴着他长大成人。

直到他弱冠之后，为了安静读书，搬到了家里最偏的院子里。这一次，他没有带上他的爱犬玉儿。

到不了他的身边，玉儿急了，化做了他的丫鬟，来到了后院陪伴他。

钱秀才毫不知情，只以为家里人送了个新来的丫鬟侍候他。朝夕相处之下。郎有情，妾有意，俩人产生了感情。

玉儿每日里为他研墨翻书，为他添茶醒神。钱秀才备考的每一日，都有玉儿的身影。

可惜好景不长，钱秀才的家人知道了他和玉儿的事情。认为丫鬟言行不端，勾引了自家主子，影响了他温书。

在一个雨夜，几个五大三粗的仆人闯进院里，将玉儿抓起来，当场在院子里打死了。

可怜的玉儿，因为已经怀有身孕，没有办法施展修为，也就没能逃出这几个仆人的毒手。

那一夜，雨下了一晚，都没能冲刷掉院里的血色。

而钱秀才，早就被吓破了胆子，裹着被子，躲在床角边，瑟瑟发抖。由此至终，他都没出去，为玉儿求过一声情，没想过要救回玉儿的命。

一片痴情，抵不过来自家庭的一个处罚。

扬长而去的仆人，也没有发现。身后的那具尸体，慢慢地变成了那只蝴蝶犬的样子，还有它已经鼓起来的肚子。

雨下得那么大，没有人敢出来，看一眼院子里的情形。

天晴之后，钱秀才从恐惧中缓过来。看到院子里曾经的爱犬，也只是轻轻地瞟了一眼，就让下人自行处理了。

带着怨气的玉儿，魂魄慢慢飘到上空中，一直跟着钱秀才。

看着他考秀才，看着他娶妻，又看着他生子。心中的怨气越聚越深。终于忍不住化做黑犬，狠狠地咬了他一大口。

还不解气，又在每天深夜，跑到他的屋旁，略施小计，让他夜夜犬吠，不得安宁。

这也是为什么，钱秀才的病，一直好不了的原因。

知道了原由，钱秀才一脸的羞愧，只恨当初的自己，为什么如此懦弱，眼睁睁地看着玉儿被那几个仆人打死。

如今再次看到玉儿，他更是无地自容。

“唉，谁年轻的时候不犯错？”

“关键是，犯了错要有勇气承认错误，承担后果。”

“如今这个局面，就是你自己造成的。你看看要怎么处理吧！”青阳道长，在一旁不阴不阳地讽了两句。

惩恶扬善，降魔除妖，也不影响他讽刺别人两句啊。

钱秀才默默上前，双手捧起了玉儿，搂在怀中，轻轻地抚摸着它柔顺的皮毛。

在他轻柔的安抚下，玉儿缓缓闭上了眼睛。同一时间，钱秀才发现自己跛了许久的腿，忽然涌入一阵热流，一下子站直了。

他试探性的伸了伸腿，往前走了两步。果然，步履之间，像个正常人一样了。

刚要低头看一眼怀中的玉儿，却发觉怀中一空。玉儿化作一股白烟，袅袅升上了空中。

“她这么容易就放过你了，还是心软啊！”青阳道长在一旁，幽幽地说。

“回去吧，你夜晚那个毛病，也不会再出现了。”

说完，青阳道长扬长而去。远远地，只留下一句话：“好好地待自己的妻儿，切莫再做些没有担当的事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