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气

还在上高中的时候，妈妈承包了砖厂，然后就开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。

那时候，砖厂有十几个固定的工人，还有很多不固定的工人，很多村里的人，在农闲的时候，或者是秋收以后，就会来砖厂里干活挣钱。

越热闹的地方人总会越多，很快，周围的人就被吸引到了砖厂，有老人有小孩也有女人。张爷爷就是其中一员。

张爷爷那时候已经快七十岁了，眉毛、头发都白了，但精神很好。他家在离砖厂不远的地方，有单独的三间瓦房，很气派，用砖块垒起来又用黄泥在外面抹平。进到房里，三间房在里面是通的，最中间的一间是客厅，放着一张大方桌，几张凳子，桌上放着招待人的花生、瓜子、糖之类的零食。往左拐，进去就是卧室，是农村的炕，不同的是，这个炕很高，得走几阶台阶才能上去。家里有一只大黄狗，那条狗就是农村的土狗，但是特别凶，人还没有靠近就大声地叫，它被链子锁着，叫起来，似要挣脱链子扑过去咬你一口。

张爷爷的院子不大，很平整。张爷爷是个细心的人，夏天的西红柿、黄瓜、豆角，秋天里的茄子、土豆和白菜等，从来没缺过。

张爷爷种的菜多，吃不完，他喜欢和妈妈聊天，就让妈妈没菜吃的时候去他的院子里面自己摘。妈妈说，我们这里和你那里可不一样，我们这里人多，几天就把你的菜吃完了。

张爷爷说，没事，你去摘，摘完了，我再到砖厂吃饭，还省了我做饭。

妈妈整天忙着砖厂的事情，没空去摘菜。张爷爷就会自己把菜摘了，专门送来。然后跟着工人们在砖厂里吃饭，张爷爷说，砖厂的饭，香。

张爷爷来得时间久了，我们才慢慢对他了解起来。

在那场变革之前，张爷爷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，学识渊博，而且写的一手好字。张爷爷大学毕业以后，被分配到当地的高中任教，后来成了那个学校的校长。

后来，变革来了，他被卸去了公职，下放到农村，成了一个靠天吃饭的农民。张爷爷那时候一个人要抚养三个孩子，那时候他的妻子已经去世，张爷爷就靠着自己的勤快让每个孩子都能吃饱穿暖。靠着土地挣不了多少钱，只能勉强煳口。所以张爷爷自己就学了很多的手艺，他会干很多的家务。有一次，和妈妈去他那里串门，看着他正戴着老花镜仔细地踩着缝纫机。

妈妈问他在做什么？

他说，自己新买了一条床单，边做的不好，自己再加工一下。

妈妈说，没想到啊，你还会弄这些。

张爷爷说，这是老了，年轻的时候，都是自己在集市上扯布，然后回来给三个孩子做衣服穿，冬天的时候就做棉衣，夏天的时候就做短袖。说着说着，张爷爷打开了话匣子，絮絮叨叨地诉说起以前的事情。

因为自己被下放，所以张爷爷的三个孩子都没有得到很好的教育，三个孩子都很聪明，如果坚持读书，是有很大希望去更好的学府上学。但是那个时候，这样的机会直接就被剥夺了，三个孩子都是上到中途就被迫下了学，然后跟着村里的务工人员出去混口饭吃。

后来，大儿子跟着别人学习修家电，慢慢修出了名气，很多人家里的家电坏了都去找他修，后来就开了自己的门面店，也慢慢成了家，有了孩子。

二儿子自己去了外地，和别人合伙做生意，最后越做越大，慢慢开起了工厂，有一年，二儿子带着全家人来看望张爷爷，带着张爷爷去了县上最好的饭店，给张爷爷过生日。

女儿到了试婚年龄也嫁了人，对方是县城有正式工作的，算是有了一个稳定的保障。

过了几年，砖厂的生意做不下去了，原来的厂主看着砖厂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，合同到期后，说什么也不愿意给妈妈承包。

一时之间，妈妈不知道该搬到哪里去。

这个时候，张爷爷说，我还有一处老院子，你先搬过去，等找到地方了再说。张爷爷的老院子和他现在住的院子隔着一条马路，老院子有两孔窑洞，院子很大，还种着李子树和杏树。有了住的地方，妈妈就有了底气，开始不慌不忙地搬家，在合同到期之前，总算是一切都安置妥当。

住进老院子以后，张爷爷离我们家就更近了，他总会隔三差五地将自己做好的五花肉、红烧肉、腌好的咸菜等一一送过来给我们吃。

妈妈说，你老给我们送吃的，我们也没啥送你啊？

张爷爷笑眯眯地说，送啥啊，人老了，也吃不动啥了，就喜欢看着别人香喷喷地吃着饭，看着你们喜欢吃，我就开心。

妈妈知道张爷爷年纪大了，孤独，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，更孤独。所以没事的时候，就会带着我们去他院子里面玩，每次去，那只大黑狗都会不要命地“汪汪”叫。张爷爷说，别理它，认不清人，谁来都这样。

去了，张爷爷先翻箱倒柜地找他放起来的好吃的，常常是一包点心或者一袋麻花，或者是很久都没拆开的认不出名字的糕点。只是，很多时候，那些糕点上都会泛着点点绿光，发霉了。

我拿着点心，吃也不是，不吃也不是，拿了一会儿只能又重新放回桌上。张爷爷瞧见了，也不气恼，只是说，可惜了，可惜了。然后又是一阵翻箱倒柜，直到看着我们一口一口地开始吃。

过了两年，妈妈找到了新的地方，全家都搬到了新家，看张爷爷一趟坐车得四十多分钟，也就不常去看他了。

有一天，妈妈去县上，看见路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老人，妈妈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人很眼熟。她走上前去试探着打了招唿，没想到真应了。

这个人就是张爷爷，他现在住在大儿子的家里，生病了，一个人没办法照顾自己了。因为生病，整个人都瘦了下去，手上、脸上的筋都清晰可见。

妈妈想让张爷爷跟着她回家住一段时间，张爷爷说，唉，就不去了，现在这个病啊，离不开医院了。

又过了几年，就听闻张爷爷去世了，大儿子给妈妈打了电话，妈妈去参加了葬礼。

又过了几年，妈妈问道张爷爷的房子现在是谁在住着？

别人说，那个房子几年都没人住了，自从张爷爷住进县城医院以后，那条狗也不见了，可能是饿急了，自己挣脱了锁链跑了。

张爷爷的房子，先是漏雨，然后是房的侧面塌了，现在房顶也塌了，只剩房子的骨架还在，估计过不了多久，房子就塌了。

常听人说，房子也是靠人气养着的，长久无人住的房子没了人气，慢慢就会坍塌。就像是长久无人照看的花，逐渐枯萎。房子应该和人一样，长久没有人住，房子也就失去了房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