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骨卦

太爷看了一眼乌黑的鸡脑壳，却皱起了眉头……

碍于人多，又是喜庆的节日，太爷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，没有明说来年的事情。但是大家看他的表情，就已经明白得七七八八。

在旧驿城里，大家最不敢质疑的两件事，一是杨武老爷的财力，二就是太爷看鸡卦的本事。也正是因为这一手本事被杨武老爷看重，太爷从一个外地临时帮工，升任为杨家的内宅护院，并且由陈姓，改随了杨武老爷的杨姓。

有人说，鸡骨卦起源于彝族，也有人说，起源于佤族，还有人说起源于布朗族。具体源头无法考证，但是可以确定的是，鸡骨卜卦与少数民族的巫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普通人看鸡骨卦必须要家养的公鸡，只有技艺超群的人，可以从别家养的鸡骨上预测出自身的吉凶。普通人如果出门在外，公鸡是别人的，那么必须付清钱后放在看卦人身边一段时间，否则不灵验。

看卦用到的部位主要是鸡头和鸡腿骨。鸡头看的是头骨、白鹤（鸡眼睛上方的骨头）、鸡舌头后面的骨头、鼻孔所在的骨头；鸡腿骨看的是左右两只骨头上的小孔洞。初级的占卜者能通过鸡骨看出财运状态：有没有财？是过了的财还是没到来的财？大财还是小财？再厉害一些的占卜者能看出人际纠纷，事业情况：口舌是非多不多？事业上路通不通？而像太爷这样的顶级玩家，已经能精准定位到未发生事情的时间、地点、吉凶。

太爷看鸡卦的本事也并非天生，而是跟马帮的一个师父学的。

太爷还是小伙子的时候，参加了马帮，跟随队伍走茶马古道运输货物。当时茶马古道是西南交通要道，滇西大部分货物都得靠马帮翻山越岭山，运往中原地区。因为环境复杂，经常路过杳无人烟的丛林，面临着各种危险。所以，马帮往往结成不同的帮派，由马锅头带领，大家结伴而行。每隔一段路程就会有一个马店，只要是走马帮的，都会在马店入住。

一天，太爷和自己帮派的成员到达一处马店。大家宰好鸡做好饭以后，却迟迟不肯动筷。太爷问自己的师傅，大家在等什么？师傅告诉他，在等一个地位很高的马锅头，他来了，大家才能开饭。过了一会儿，听见外面马挂栾铃的声音。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，身材高大，方脸阔口，印堂宽广，一边解着身上的外衣，一边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。众人纷纷站起身来，向中年男人表示欢迎，让他入座。中年男人坐下以后，有人把刚才宰的公鸡头端上来。

中年男人拆解着公鸡的头骨，一边去掉多余的皮肉，一边认真看着。忽然脸色一变，扔下鸡头就往外跑去。有人追赶上去，问“大哥，出什么事了？”男人面色凝重，说道“各位，实在对不住，我家里着火了，我得赶快赶回去。”众人怕需要帮忙，有几个人跟着男人回家。

出去没二里地，果然有人快马来报，说男人家一个时辰前遭了火灾，让他速回。太爷爷心中大为惊骇，心想，要是我也有这种本领，那该多好。自此跟随男人，软磨硬泡，男人也感念其挚诚，收他为徒，传授他看鸡骨卦的本领。

太爷怎么也没想到，就是这手本领，在以后的生涯中，救了他的命，更没想到，他的儿子，也就是爷爷，也被这手技艺庇佑，一次又一次得以逃出生天。

在后来的解放战争时期，太爷年轻的时候参加过边纵八支队。边纵八支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下辖的一支部队，为滇中滇西的解放立下了战功。那个时候，八支队的活动形式类似于游击队，太爷属于侦查兵。

有一次，国民政府的物资运送部队拉着物资路过清华口（交通要塞）。经过观察，大家都一致认为这次押送物资的人数很少，决定半路拦截物资。没想到，动手之后，后面陆续上来支援的有一个营的兵力。八支队的队员大部分都是民间自愿参加的青年，不管是装备、武器、物资，都比不上正规的国民政府军，大家只能往清华口深处的大山里躲避撤退。

没日没夜地往深山老林里跑了一天，终于摆脱了后面的追杀。八支队的队员们来到了一座山脚下，远远看见半山腰升起了袅袅炊烟。不用想，那里一定有人家。大家三步并作一步，望着炊烟升起的地方，忙不迭地赶上去。到了近前一看，果然有一座气派的庄园。有人上前敲门，开门的，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。经过交谈，得知，由于战乱动荡，庄园的主人已经迁往别处投靠亲戚。这个老头，是原主人请来看守庄园的。

“老人家，我们都是本地村子的人，不是坏人。我们赶了很久的路了，又饿又累，你家有没有什么伙食？我们付给你钱，没有现成的话，有食材就行。借你家锅灶一用，我们自己做。”有人说道。

“哎呀，别的肉也没有。后院里倒是养着鸡，菜地里也有小菜，小伙子你们不嫌弃的话，自己去抓了宰，是烀是炖么，你们自己整。”老头说道。

大家三下五除二抓了鸡，烧水的烧水，拔毛的拔毛，没几分钟鸡就进了锅。

有人执意付了钱给老头，一开始老头听说这些小伙子是八支队的队员，执意不要。后来大家告诉老头，杀这个鸡要看鸡卦，老头才爽快收下了钱。

大概过了十几分钟，鸡还在锅里炖着，大家先把鸡头捞了出来，放在太爷面前。太爷立即把鸡头剥开，一开，大惊失色。

“赶快收拾东西往南边跑，不能再待在这儿了。等鸡烀熟吃进肚子里，我们的命也没了！”太爷一边站起身一边催促着大伙。

众人不敢怠慢，马上背好装备上路。

“锅里的鸡怎么办？”有人问道。

“连锅端着走！”有人回答。

众人想叫一声那个看院子的老头，发现老头不在，应该是出门放羊去了，就没再管。

马不停蹄地跑下了山，又上了南边的山。还没走到半山腰，就听见北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。

“轰隆！轰隆！”

“哒哒哒哒哒哒！”

爆炸声后随着机枪扫射，火力覆盖的声音，众人扭头回身，往北边看去——山头已经平了半个，半个钟头前待的那所庄园，直接被夷为平地。

众人长出一口气，福大命大，劫后余生。

太爷说，教他看鸡骨卦的师父告诫过他，这项手艺传外不传内，切不可传给自家人。因此，家里谁也没得到太爷的真传。但是爷爷实在是太聪明了，平时家里杀鸡吃饭，他通过观察太爷看卦时的表现，自己也学了父亲本事的两分，只是没有太爷那么大的神通。

有一回在外面修弹石路，开山安雷管炸石头，由于山势陡峭，安装雷管后工人不好躲避，大家都很担心这次的安全。开工前的早饭杀了鸡，爷爷本来也悬着心，但是剥开鸡头后，悬着的心就放进了肚子里。后来也果真应验。

“用菜刀把鸡头骨刨开，我一眼就看见一个招着手、跑着步的小人影，我就知道这次一定不会出问题。跑得脱呢。要是那个小人影是站着不动的，或者是躺着的，那就坏了。”爷爷后来跟我讲他那天看到的卦象。

后来我每次吃饭时候看鸡头，我都把头骨刨开，试图看见一个小人影，但是吃了那么多鸡肉，我从来没看到过。

我不知道为什么，爷爷和太爷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，好像我们的眼睛不一样，他们能看见没发生的事情。

太爷在杨武老爷家帮工几年后，逐渐感觉杨武老爷变了一个人。曾经那个正义凛然的少年，如今好像成了一个满眼铜臭的大财主。太爷感觉，杨武老爷已经德不配位，杨家也不会长久。

一个人经过环境的打磨，可能会变得圆滑世故，甚至失去赤子之心。但是，天性很难改变。杨武老爷却是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，曾经他痴迷的武艺也很多年不碰。那些曾经晚上睡觉都要捂在被子里的枪叉剑戟，如今不知道扔在了哪个阁楼的角落，布满灰尘。以前意气风发的游侠儿，说出“好狗护三村，好汉护三邻！”的话，现在他开起了大烟馆，鸦片的迷香飘遍旧驿城，荼毒着他的同乡。

太爷当年想不明白，旧驿城谁都想不明白。

直到七八十年后的今天，六眼告诉了我，他大师兄去世的经过。我才理解，当年杨家那个小公子，信仰崩塌之后，才成了杨武老爷。可能，在大拳死的那天，他也跟着师父死了，活下来的只是一具空壳的皮囊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