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妖

灵泉镇来了一个女子，身材之曼妙无人能及。据在京城为官数十载，告老还乡的徐老爷说，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，但这样美好的身材他也从未见过。

不过女子有个怪异之处，那就是她戴着齐胸那么长的一块面纱，连眼睛都没有露在外面，也不知她是如何看得清外面的，行走坐卧竟和常人无异。

女子自称姓林，光凭她的身材大家也不能判断她到底有多少岁，于是大家就称她为林娘子。

林娘子在灵泉镇买了一个两进的宅子，独自一人住在里面，每天绣出一样不同的绣品出来卖。

林娘子的绣技十分了得，双面绣栩栩如生。若是绣花，就会引得蝴蝶、蜜蜂盘旋飞舞；若是绣鸟，就会逗得画眉、百灵来赛歌斗鸣；若是绣个美女，还会让男子如痴如醉，整天捧着，连眼睛都不愿移开……

虽然林娘子的绣品十分精致奇妙，但价钱却特别便宜，穷人也能买得起。

不过，林娘子有个奇怪的规定，一家一户只能买一幅绣品，多买的就会自己无缘无故地消失。

有人不信，买了一幅，又来买。结果买回去的第二幅绣品果然莫名其妙地不见了，这下大家才相信了林娘子的话。

虽然一家只能买一幅，但林娘子的绣品还是被灵泉镇人争相抢购。大家都想早点买到林娘子的绣品，万一哪天林娘子不绣了呢？

于是谁买到了，就会喜笑颜开，当做传家宝珍藏，轻易不拿出来给人看；还买不到的人第二天天没亮就会来林娘子门口守着。

结果为了买林娘子的绣品，争吵的事经常发生。

有人就劝林娘子，要么多绣一些东西出来卖，要么就提价，让一般的人买不起，这样就不会出现这样哄抢的事情了。

林娘子伸出一只雪白修长，美妙至极的手出来，摆了摆，道：“每天一幅绣品已经是我的极限了，没有办法多绣。至于提价，那更不是我应该做的事。我的绣品只卖那么多钱，绝不会提价。”

这时德高望重的徐老爷出面了，让要买绣品的人到他那儿报名，从各方面权衡，排出一个次序表出来公布了。并向大家保证，每一户人家都能买到林娘子的一幅绣品，如果不能，就把自己家的绣品拿出来赔偿。这才解决了购买绣品的麻烦。

这样一来，不用争吵，灵泉镇上的人每户人家都买到了林娘子的一幅绣品。

林娘子来灵泉镇好几个月了，但她的面纱从未取下来过，这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。大家都猜测着林娘子的“庐山真面目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。

有的人说林娘子美得倾国倾城，是怕被人垂涎才戴上面纱的。

有的人说林娘子可能是长得太丑了，容貌和身材严重不匹配，所以才戴上面纱的。

还有的人悄悄地议论，也许林娘子是个妖怪，其他的地方都修炼成人形了，就是脑袋还没修炼好，因此才戴着面纱，连眼睛都不敢给大家看……

大家都议论纷纷，但在徐老爷的劝告阻止下，没有谁敢公然去揭林娘子的面纱，因此林娘子的相貌一直是个谜。

这天灵泉镇上有名的混混胡大突然被吓疯了。

大家都觉得奇怪，胡大可是出了名的胆大包天，是敢在乱葬岗上睡觉的人，什么东西能把他吓疯？

有知情人一脸害怕地道，昨天晚上，胡大喝了酒，借着酒劲去敲林娘子的门，说是非得看看林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子。

林娘子倒也不生气，笑吟吟地打开了门，请胡大进去。

胡大进去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，突然大喊大叫着跑了出来，边跑边喊还边捂着脸，似乎受到了极度的惊吓。

这下大家都觉得林娘子是妖怪了，也不争着抢着买林娘子的绣品了。有些胆小的人甚至要把林娘子的绣品给扔了。不过，拿出屋外后，看了又看，又舍不得扔了，只好一边摇头一边又拿回去。

还有一些颇有正义感的人，义愤填膺地来找徐老爷，商量着要把林娘子赶出灵泉镇去。

徐老爷问道：“说林娘子是妖怪，各位有确切的证据吗？”

“那胡大疯了，不就证明了林娘子是妖怪吗？”有人不服气地道。

“来人，去把胡大请来。”徐老爷笑道。

一会儿胡大来了，目光清明，没有一点疯狂的样子，只是言行举止变得老实懂礼了许多。

“咦，胡大，你好啦，没事啦？”大家惊奇极了。

“谢谢各位关心，我没事了。”胡大一边给大家作揖行礼，一边言语谦和地道。

众人更是大跌眼镜，他们严重怀疑胡大被掉包了。以前的胡大说话时别说作揖了，开口骂娘，闭口粗话，嘴巴一张就开始抖腿摇脑袋，从来没有过正形。

现在这个胡大竟然会行礼，还会说谢谢，这……这太令人不可思议了。

众人震惊了半天，又好奇地问胡大，到底看到了林娘子长什么样子没有，是丑还是漂亮？

那胡大一听问起自己去看林娘子的事，立刻变得脸色惨白，嘴唇抖个不停，好半晌才冒出一句话来：“没……没看清……”

“切，没看清你怕成这样？”大家都不信胡大的话。

“我不是害怕，是真的没有看清楚！”胡大头摇得像拨浪鼓，“那天晚上……天太黑了……对，是天太黑了，根本就看不清楚。”

“那你模模煳煳地总也看到个大概吧！说说，林娘子漂不漂亮？”客栈老板李富贵饶有兴趣地问道。

“我没有看到林娘子的样子……”胡大肯定地说。

“那你到底看到了什么？”书生高文杰问道。

胡大只是摇头。

这下众人更是一头雾水了。

魏三也是个混混，和胡大是发小，两人一起光屁股长大的，交情特别深厚。

见胡大没事了，魏三就买了两斤酒，置办了几样下酒菜请胡大吃饭。

胡大好酒，但酒量不行，几杯酒下肚就醉眼迷离了。

魏三问胡大：“那天你到林娘子家里，到底看到了什么？”

胡大脸颊通红，话都说得不连贯了：“说出来你……你可能不信，我看到了……我爹……那林娘子……揭开面纱一看，竟然是我……我爹……我爹还骂我……骂我是混蛋，不配做人……还说……还说……我再不改，就把我带下去……还不许我说出去……你可别说出去呀……”

魏三的脸一下子就白了，既惊讶又害怕地看着胡大。

胡大的爹已经去世了，去年的时候被胡大气死的。

胡老爹的身体一向不太好，多走几步路就会喘息半天，最盼望的事就是胡大能娶上个媳妇，生个大胖小子，让胡家有后。

可胡大一直在混日子，大家都瞧不起他，亲事也一直很不顺，胡老爹很着急，觉得对不起胡家的列祖列宗。

胡大知道老爹手里有笔钱，给他留着娶媳妇用的。就和魏三商量，两人一唱一和，骗胡老爹有人看上了胡大，要去相亲，从老爹手里骗出了一些钱，两人拿去吃喝玩乐了一番。

钱用完后，又骗胡老爹人家正在考虑，他要表现表现，又从老爹手里骗出了一些钱……

就这样两人不断地编谎话从老爹手里骗钱，老爹存下来的钱差不多都被骗光了。

直到有一天老爹起了疑心，细细地四处一访问，才知道胡大的“媳妇”只活在胡大和魏三的嘴巴里，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。

胡老爹气得当场就捂着胸口倒了下去，不一会儿就断了气……

难怪胡大会发疯，谁见到了死去的爹，而且是被自己活活气死的爹不害怕得大喊大叫跳起来？

胡大和魏三喝了一场酒后，灵泉镇上的人们惊奇地发现，不仅胡大变好了，连魏三也变好了。两个人不仅肯干活了，连为人都诚恳了许多。

于是，灵泉镇上又多了一种传言，林娘子会教人，一招就能把混混变好人，大家看林娘子的眼神中除了好奇，又多了几分敬畏。

日子如流水一般地滑过去，转眼春天又来了。

这天风和日丽，书生高文杰和几个友人相邀，一起踏青吟诗，突然看到林娘子逶迤而来。

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林娘子，有个友人咽了一下口水，感慨道：“身姿如此美妙，相貌肯定也是无人能及，真想看看林娘子长什么样子啊！”

一群书生中只有高文杰还未成亲，而且胆子也最大。众人便撺掇高文杰去把林娘子的面纱扯下来，让大家看看林娘子到底长什么样？

高文杰有些不敢，便推辞怕林娘子怪罪。

众人笑道，高文杰玉树临风，貌如潘安，说不定“一扯定姻缘”，那可就是一段佳话了。

一听这话，高文杰不禁有些跃跃欲试的。

又有人出主意，让高文杰迎面走向林娘子，然后假装站立不稳，一把把面纱扯下来。那样既不会得罪林娘子，又能让大家看看林娘子到底是什么样子，一举两得。

高文杰更心动了。

于是高文杰迎面向林娘子走去，靠近林娘子的时候，假装站立不稳，向前一扑，伸手就抓住了林娘子的面纱，往下一扯……

高文杰满以为会很容易地就把面纱扯下来，几个友人也目光炯炯地看着林娘子，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，谁知……那面纱竟然自己从高文杰的手中挣脱出来，然后飘了起来，响亮地甩了高文杰一耳光，把高文杰扇倒在地。

高文杰双手撑地，下意识地仰头看向了林娘子，这时面纱还未落下，高文杰正好能看到面纱下面林娘子的面容……

“啊！你……你是……啊！”高文杰连滚带爬，抱头飞跑，不一会身影就消失在了远处……

友人们面面相觑，听高文杰这话，莫非这林娘子是高文杰的旧识？

大家连忙冲着林娘子行了个礼，替高文杰赔罪，急匆匆地去找高文杰问个究竟去了。

众人来到高文杰的家里，发现高文杰居然躲到了被子里，正在瑟瑟发抖，都奇怪极了，问高文杰怎么啦？

高文杰不肯回答。有个姓郑的友人熟知高文杰的事，试探着问道：“莫非那林娘子和刘晓曼长得十分相像？”

这时高文杰才颤抖着回答道：“不是相像，简直是一模一样。”

“杰弟莫怕，世人有相像，这不奇怪。何况是那刘晓曼纠缠与你，你又没有对不住她，她自己想不开，去寻了短见，能怪谁？”姓郑的友人劝慰道。

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
高文杰只是苦笑，不肯开口。姓郑的友人便替高文杰解释道：“去年夏天的时候，杰弟去拜访我，遇到了住在我家附近的刘晓曼姑娘。那刘姑娘一眼就看上了杰弟，纠缠不已。可杰弟当时一心只想读书，就没有理会刘姑娘，结果刘姑娘一时想不开，竟然投河死了……”

“这么说来，分明是那刘晓曼恬不知耻，高贤弟有什么可害怕的！”有个友人正义凛然地道。

“就是啊！”其他友人附和道。

高文杰赶紧向大家拱手致谢。

晚上的时候，高文杰没有心思读书，早早地就躺在了床上，往事一幕幕地出现在他眼前，令他心神不安，惶恐不已。

那刘晓曼去投河是因为怀上了高文杰的骨肉，而高文杰却没有遵照约定去刘家提亲。

刘晓曼死前一直托姓郑的友人给高文杰带话，催他去提亲。可高文杰却嫌弃刘晓曼相貌还不够美丽惊人，又大字不识一个，一直没有去提亲。

刘晓曼察觉到高文杰变了心，不会来提亲了，绝望之下才投了河。

当时高文杰特别慌乱，怕刘晓曼告诉了姓郑的友人内情，谁知刘晓曼什么都没有说，于是高文杰就编造了一个谎言，把自己的不耻都掩盖了起来……

已经是深夜了，高文杰觉得自己已经很疲惫了，却怎么也不敢闭上眼睛休息。他一闭上眼睛，就会觉得刘晓曼正在身旁，在冷笑着看着自己……

过了几天灵泉镇上又有了一个传闻，书生高文杰得了重病，差点不治了。幸亏得林娘子指点，迎娶了一个叫刘晓曼的女子的牌位，并在牌位前发誓，终身不娶妻，不纳妾，病才慢慢地好了起来。

不过经过这一场大病，高文杰萎靡了许多，连背都驼了，再也没有了翩翩佳公子的风采。

这天李富贵正在算账，突然看见林娘子身姿摇曳地走了过来，情不自禁地放下了算盘，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：“哎呀，林娘子您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，找我有什么事吗？”

林娘子缓缓地问道：“听说你很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！”

李富贵有些尴尬地一笑，矢口否认：“没有，没有，哪有的事！”

“那李老板还真是没有好奇心。”林娘子清脆的笑声从面纱后面传了出来。

李富贵讪讪地点头。

“李老板的账算得很高兴吧！毕竟多了一笔意外之财，肯定和去年冬天一样开心呢！”林娘子又慢悠悠地道。

李富贵勃然变色：“你，你是何人？”

“我是何人，李老板何不亲自看看。”林娘子撩起了面纱，里面出现了两幅面孔……

李富贵一看，不禁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来，颤抖道：“我这就把钱退还给你们。”

去年冬天的时候，有个做小生意的于商贩来李富贵的客栈投宿，不小心把好不容易存下来的娶媳妇的钱忘记在了客栈，被李富贵藏了起来。

李富贵见财起意，等于商贩来寻找时，死活不肯承认看到了那包银子，于商贩是流着泪离开的……

昨天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，又有一个行脚商人忘记了财物在客栈，李富贵又发了一笔意外之财。

“那个于商贩你光还银钱是不够的，还得加上利息，不然，我晚上会来找你‘聊天’，聊着聊着肚子饿了，就逮着什么吃什么了……”林娘子悠悠地威胁道。

“是，是，一定加利息。”李富贵脸都吓白了，急忙道。

李富贵战战兢兢地把银钱准备好，亲自找到了于商贩，把钱还给了他，还送上了利息。

于商贩既惊讶又高兴，但是坚决不肯收利息，说是虽然当时丢失了银两，但岳父岳母大人特别好，还是把媳妇嫁给了他。

李富贵哭丧着脸，恨不得给于商贩跪下了。那林娘子分明就是个妖怪，一个妖怪天天晚上来找自己‘聊天’，聊饿了就会吃了自己……想想就令人发抖。

在李富贵的再三道歉及恳求下，于商贩终于收下了利息。李富贵这才松了一口气，又马不停蹄地去找那个忘记了包裹的行脚商人……

过了一段时间，不知怎么的，大家突然觉得客栈老板李富贵竟然变得好看了许多。

以前的李富贵尖嘴猴腮，贼眉鼠眼的，一看就是个奸商。如今的李富贵眉平眼顺，面目祥和，竟然显露出几分忠厚来，以前平平淡淡的客栈生意倒是因此好了不少。

日子过得飞快，转眼间夏天又到了。

这天黄昏，徐老爷突然拄着一根拐杖，披着一身的霞光，独自一人进了林娘子的宅子。

林娘子正在房里绣花，徐老爷进来，她头也未抬，仍然挥舞着八只脚，一边吐丝一边在绣花。头上没有戴面纱，赫然是一只硕大的蜘蛛精。

“你是个妖怪！”徐老爷并不害怕，淡淡地笑道，“早在胡大那件事时老夫就知道了。”

“那你当时为何不揭穿我，还帮着我遮掩？”蜘蛛精咧开嘴，呵呵笑道。

“因为老夫知道你虽是妖，却有佛性。你在京城大佛寺修炼的时候，僧人圆空颇多照顾你。老夫和圆空是好友，因此知道你。”徐老爷解释道。

“是啦，是啦！”蜘蛛精伸出两只脚来，一边拍脚，一边笑道，“你知道我的真身，而且心中无愧，所以看到就是一只大蜘蛛。他们不知道我的真身，并且内心有愧，看到的就是心中刻意隐藏起来的‘缺德’，不知我说得对不对？”

徐老爷缓缓点头，赞同道：“你说得极是！”

蜘蛛精得意地笑了起来，那样子竟有几分天真烂漫。

徐老爷的脸色更慈和了一些，语重心长地道：“老夫我没几天可活的了，可能连这个夏天都过不去了。因此趁还走得动，特地来叮嘱你几句，生来为妖不要紧，重要的是切不可失了佛性。一定要记住圆空大师告诉你的‘慈悲为怀，普渡众生’啊！”

蜘蛛精脸色一肃，八只脚合成四个，郑重地给徐老爷行了一个佛礼，口宣佛号，表示记住了，一定会遵照执行。

徐老爷是笑着离开林娘子家的。

过了一段时间后，徐老爷果然在睡梦中面带笑容地仙逝了。

林娘子特地来徐老爷的灵堂上守了一夜，第二天早上才悄然离去，从此灵泉镇上再也没有谁见过林娘子。

又过了十来年，灵泉镇突然遭了旱灾，庄稼颗粒无收。正在大家愁得要命的时候，突然有人想起了珍藏的林娘子的绣品。

拿出来一看，绣品颜色鲜艳，栩栩如生，还是那样的精致美妙。

于是大家把绣品拿出去卖了，换回了大量的粮食度过了难关。

旱灾过后，有人来灵泉镇游玩，发现家家户户都供奉着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雕像，奇怪极了。

灵泉镇上的人解释道，女子叫林娘子，是他们心中的佛。

游人更奇怪了，还有这种佛？

“是的，我们灵泉镇上的人信的就是这种佛！”灵泉镇上的人都十分肯定地说。

游人更惊讶了，纷纷要求把林娘子的故事讲给他们听。

听了林娘子的故事后，游人感慨不已，双手合十说，这样的佛的确值得供奉呀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