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故事治病的阿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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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阿婆是老顽童,不按牌理出牌,连过身(过世)时也是。
那是寒冬之时,阳光正暖,不搬藤椅坐在屋檐下,实在对不起天气。阿婆躺在藤椅上,看着白云在蓝天这大舞台上演出,幻化无穷,多点诡丽的异想,绝对是免费又好看的电影。
在风停时刻,“白云电影”下档,她闭上眼休息,手中抱着阿公生前留下的脸盆,脸盆里躺着猫。她对猫说故事,正是刚刚“白云电影”演的,情节是一匹日本时代的战马渡过家门前的小河时,遭河蚌夹了两个月,最后力竭死亡。那只蚌靠马血过日子,活得更好,随马匹横渡大安溪,一路南下,落脚在百公里外的浊水溪。这就是浊水溪血河蚌的由来。
她说完这故事,叹了一声:“这时候变成白云,飘到高处,就能看到更多故事。”接着她放慢唿吸,直到懒得唿吸,就此离开世界没有再回来。阿婆于八十六岁过身,算长寿了。她长寿的秘诀,竟然是听故事,甚至靠这治病。
其实,阿婆在年幼时差点死去。根据家族传说,阿婆六岁时,生了重病,持续昏迷,死亡的大关即将到来。对有十个孩子的家庭而言,损失一个会不舍,但农忙与粗活会令人无暇悲伤。曾祖父要用草席把六岁的阿婆下葬时,曾祖母不忍,随意嘟哝个小故事,算是给“冠女”(最小的女儿)的礼物。这故事再简单不过了,讲一只充满哲学的羊如何倒立生活了半年,直到所有的羊学它倒立。
阿婆咳了,胸部剧烈起伏,对温暖的故事有反应。她从鬼门关跨出来,往人世间多靠一步。曾祖母认为是好征兆,自此,她抱着阿婆,到处拜访,邀人讲故事当疗药。一则则的故事,无论悲伤、喜悦的,像良药从阿婆的耳朵灌下,“故事药”的疗效将她从鬼门关拉出来。渐渐地,阿婆不只下床,更是活蹦乱跳,说话机灵,就像嘴里随时能飞出麻雀。她活得好好的,调皮捣蛋样样来,气得曾祖母得骂她“死小孩”。
阿婆的脑袋绝对是魔法“箪笥”(衣柜),听来的故事藏在里头。而且,她将故事收纳,冬天味的归在一起,秋天味的叠一堆。要是过了好一段时间没听到新故事,她会蹲在树下,吃着烤番薯,将脑袋里的老故事说给自己听,将地上摆的石子当做主角,移来移去权充走位。
这种自言自语、自得其乐的游戏,要是发生在阿婆小时候,外人的评价是正向的“可爱、机灵、太会说话了”。等到阿婆稍长,却批评她“怪怪的、快给恩主公当义子”。最后,有人断论阿婆得了精神病。对老一辈的人而言,小孩能吃能干活,只要死不了,管他得什么病,所以阿婆自言自语的毛病虽然特别,也没有到达得医治的地步。
阿婆出生在公元一九二一年,没受过教育,知识来自生活。她十二岁时,学会了她这辈子以来最伟大的事——写名字。对从来没上过学、也没有资格上学的小女孩而言,名字是隐形的,除非懂得用笔的力量召唤。教她掌握这道力量的是曾祖父。然而,阿婆懂得写名字那年,曾祖父去世了,死于肺炎。阿婆每次写自己名字时,总会想起自己父亲交给她的这项唯一遗产,无比珍贵。
曾祖父的离开,让曾祖母难过不已,白天干活还好,脑子没得想,夜晚躺上床时,曾祖父的身影像鬼魅般爬进她的脑袋赖着不走。她的脑子没得休息了,抽抽噎噎,泪水直流,老想着丈夫生前的好与坏,这时她会拿发簪在楠木制的床柱划一横。划在床头,表示她想到丈夫的好;划在床尾,想到的是坏。可是,她发现床尾的线条越划越多,仿佛丈夫是恶人,来世间折磨人,而且对他的离去不谅解,这足以让她狠狠再划上一笔,力量之大,木柱发出凄厉的声响,然后,曾祖母大哭起来。
深夜里,她的哭声惊扰了阿婆。这位十二岁的小女孩,打赤脚,拿蜡烛,摸黑爬上曾祖母的床,抢下发簪往床头柱划上一横,再划一竖,又划一横,没有间断过,把曾祖母先前划的刻痕补成了字。原来阿婆在写名字,整个家族的人列在上头了,曾祖父、曾祖母以及十名子女都有了。
“这眠床是一条船呀!现在开始,大家在一起,没人离开了。”阿婆端着蜡烛说话,鹅黄跳动的烛光敷在脸上,她聪慧一笑。
接着,阿婆爬到凿满了愤怒与缺憾的床尾,那刻痕好深。她照样用发簪替每道刻痕补上几笔,瞧,它们成了龙葵、野兔、乌鹜、鲫鱼、茶杯等图案,线条拙劣了些,但不会被误认成他物。
“那山羊有什么意思呢?”曾祖母问。
于是,阿婆回忆一则曾祖父与山羊有关的故事。它走失在涧谷,曾祖父怎么将它从险地带回来。后来,山羊把晒谷场的草啃干净,成了省油又全自动的除草机。
“那只鲫鱼呢?”曾祖母又问。
于是,阿婆又讲了曾祖父在溪边浅水滩救了只鲫鱼的故事。
他把它放回河里,鱼不肯走。曾祖父便把鱼养在贮水缸,鱼则吃孑孓回报。它是天然的净水器呢!免费的。
“蜘蛛呢?”
这下,阿婆又讲了一则怪事。年末大扫除时,曾祖父不忍心用扫把将屋角的蜘蛛丝清除。哪知道,蜘蛛报恩,在门口上结了强力蜘蛛网,不用怕苍蝇、蚊子打扰了。
好啦!阿婆的说话声吸引了家人。九位兄姊从各自房间走来,聚在那酝酿自己生命的床边,听阿婆说故事。有的故事熟稔,但阿婆述说的细节超出大家的记忆。有的事件微不足道,大家已经遗忘,经过她重提,生动极了。在那晚,曾祖父的生命故事在大家眼前演出。就着打战摇晃的烛火,床柱的图案随每则故事,摇晃线条,像黏蝇纸上不愿垂死的昆虫在努力挣扎,啵一声,它们离开木头,凌空舞动,梦一样虚幻,却充满力量。
每个人不时发出笑声,不时眼眶充满泪水。曾祖母懂了,自己的丈夫未曾死去,只是离去,而且活在大家心中。天会亮,越来越亮,多亏阿婆说的故事,曾祖父的形象在阳光下一样美好清楚。而那张床成了摇篮,曾祖母每晚睡去时,总会梦到最美好的画面。
阿婆用“故事药”治好自己母亲的悲伤。然而,阿婆也有悲伤,对这十二岁的女孩而言,以悲伤来说太沉重,应该说是她难过。没错,她难过世上的故事太少了,便趁天亮跑出去,到村子找故事“解渴”。
这座村子叫三寮坑,阿婆出生在村界。村子像早期台湾大部分的地方,生产芎蕉、稻米、地瓜,水牛到处走动,白鹭鸶点缀天空,淳朴安静,充满了悲欢离合。她总是打赤脚,挥着手,奔向村庄,贪婪地找故事。她走过牛棚,拿草逗弄牛,以示友好。
她走上田埂,张开手,让随风摇摆的稻尖搔弄掌心窝。她可以直接到庙边的茄树,那里聚集了爱游戏与打架的小孩。但是,她喜欢绕路,往河谷方向走,沿途经过鸟巢、蛇窝与一座清朝古坟,这样能看到更多故事。
她常对墓里的人说话,好得到响应。最常得到的响应,不是沉默,是路人惊讶地说:“你们聊,我先走了。”
“那我继续说吧!”阿婆回答完,回头又跟古墓里的人聊,“就你最好,不论我说什么、骂什么,都不会走开呀!偶尔跑到我的梦里,夸奖说:‘我躺了这么久,骨头生菇(发霉),幸好你啰唆,我才觉得很生趣。来,小阿妹,我给你一跪呀!’我说呀,坟墓里的好兄弟,我可以继续跟你讲话,但千万别跪了,我会折寿。对了,你以后来我梦里也跟我讲几个故事,不要老是像刚嫁的小媳妇,委委屈屈,讲个话喘得像快渴死的鲫鱼。对了,说到鲫鱼,我来说个有关它的故事好了。”
没错,古怪的阿婆总是“碎碎念”,于是有“面线”这个绰号,客家话是啰唆的意思。要是看过人家吃面,吮面条时,嘴巴发出窸窸窣窣,便能体会这词语多么精准。随年纪增长,她的绰号从“面线”升级成“面线姊”、“面线伯母”,最后成为“面线婆”了。
她“不走大路,专走小径”的怪癖,搞得自己像是躲债的家伙。然而,她这样做有道理的,比如之前讲的,她到庙口找朋友,却迂回走了个僻径,发现有的没的。越走远路越有故事,如果加上好奇心,走了上百回的路也像第一次走时令人充满惊艳,还能跟古坟聊上几句。这就是阿婆。
说起来,阿婆很少离开三寮坑。她在这里成长、结婚、生子、病老、死亡,经历了悲欢离合。所以,她深信天上白云变化就像三寮坑人世的倒影,这“白云电影”百看不厌,也很费解,得花点想象力才能看透,即使过身前也不忘借此娱乐一次,分享给猫听。
阿婆常说:“快乐时,把喜悦带给他人;悲伤的,自己哭哭就好。”可是她又说,不论是悲伤或快乐的故事,都给人喜悦。她爱听故事,生前便计划好了,身后要求大家来她的丧礼上讲故事。
她说过,她的丧礼上如果有电子花车综艺团,车壳展开,射出七彩霓虹灯的那种呀,也可以。如果是钢管女郎勐扭屁股,浑身起乩的那种,也可以。如果传统的“五子哭墓”,假哭得让扩音器爆音,也可以。她说,反正那是你们后辈的心意,她不会抗议,唯有要求在守灵时,那些路过的、奔丧的、看热闹的人能到灵堂前,好好讲个故事,不管她有没有听过的都行。之后,火葬,烧个干净,死亡不过如此,重要的是如何活过时代,而故事是唯一的足迹。
一个人活过,必然有故事。
——选自甘耀明《丧礼上的故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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